亢五峰是一座大山,虽然海拨只有800多米,但昂首挺胸耸立在广阔的南田盆地上,威风八面。
我猜想,当年《文成县地名志》(1985年版)的编者对亢五峰是有特别感情的,在力求简洁的志书里,大段引用《南田山志》的句子叙述其高大:“亢五峰,在南田乡,海拔803米。因乡境内有五座山峰,唯它最高,故名亢五峰。《南田山志》称:‘亢五峰在南田之中心,高与石圃山齐,登而观之,凡泰顺瑞安之山,皆在眼前,隐约可数。惟西向景宁之山,为石圃山所障,不能见也。峰旁有石壁数十仞,峭消雄拔,名狮子头,又有石洞,广袤数丈,俗称‘鬼洞’。”有意思的是,我翻看《南田山志》,没找到上述的引文,不知是什么原因。但编者对亢五峰的情感可见一斑。
《文成县志》卷三名胜章节的编者对亢五峰也是情有独钟的。编者将亢五峰与刘基故里、刘基庙、刘基墓列在一起作为“刘基故里景区”名胜进行详细介绍:“亢五峰位于华盖山北向,海拨800米,巅上有石如雉堞,咸呈紫红色。清代知县万里赋七绝云:‘天娇游龙势已穷,敢夸群山一般同。若将五姥峰移倒,极目寒云天地空。’亢五峰附近山上奇崖怪石较多,分别有神仙崖、仙叠岩、老鹰岩以及龙壁洞、石罄洞等自然景观。”章节下又设子目详细介绍了这些奇崖怪石的位置、形态以及古人的咏叹。
于是,亢五峰也成了我的牵挂。每次去南田,总要向人打听亢五峰的位置,爬山的路径以及岩石的样子。但机缘不巧,一次次说要去爬亢五峰,又一次次没爬成。有一次差点去了,南田刘天健老先生说他带我去爬,我非常感激,但还是拒绝了,让八十多岁的老人陪我爬山,实在担当不起。
2021年12月10日,风清云淡,天高日暖,正是爬山的好日子,我约南田的纪孟兵一起去登朱垄山。朱垄山在亢五峰的东面,两峰仅一河之隔。县志上记录的亢五峰附近的仙叠岩、龟寿岩、石罄洞就在这座山上。对这几个景点我是有浓厚兴趣的,不仅其怪异神奇,更因为它们与南田山名士刘耀东有着密切联系。
刘耀东(1877--1951),字祝群,号疚庼居士,南田人,明诚意伯刘基第二十世裔孙,清廪贡生,浙南宿儒。刘天健老先生就是他的儿子,听天健老先生说,1932年3月,他父亲在亢五峰脚大水桥畔建启后亭,此后开始策划开发朱垄山,准备修建道路,将亢五峰、启后亭及朱垄山上的景观连上一条风景线,并于1934年春着手付诸实施。应该说,这个方案是有前瞻性的,如果成功,几十年后,南田人将因此获益。可惜,当时村民并不理解刘耀东的所作所为,反而担心修路筑亭会伤及村庄“龙脉”,惹成祸端,因而坚决反对,刘耀东畏于众论只好作罢,曾写诗感叹:“规划鸠工试整容,舆论遣责伤山龙,公鸡失啼牛夜叫,那堪弄斧犯天公。”景区建设虽半途夭折了,但仙叠岩、石罄洞等处留下了刘耀东题写的摩崖石刻。
我们首先去仙叠岩。仙叠岩很有名,南田妇孺皆知,老纪说他小时候就与伙伴们去山上摘野果,不止一次在岩上玩过。我来之前查了资料,发现明时刘廌、清朝万里、周兼三都来此游过,留下许多诗句,其中刘廌七绝云:“石横品叠个中空,拾级登观瓯括通,非是仙人遗异迹,谁施奇术夺天功。”道尽岩石的神奇。仙叠岩高耸突兀,立在朱垄山主峰东边的山脊上,站在公路南山线上就能看见。旧时有山路可通山顶,可我们没有找到,只沿着山脚田园小道前行,小道没入草丛中,就踏着荒草,分开树丛往上爬。幸好山不高不经爬,三下五除二就爬到山顶,仙叠岩就耸立在我们面前。
仙叠岩是一个神奇存在,高十余米,由五个大石头不规则叠成,从北面望过去,像两个老人在亲昵。岩中有石洞。东面石壁直立不可攀,北面有人工击凿的台阶,顺石阶可入洞,洞可容纳数人。我东寻西找,终于在洞内东向石壁上看到“磊落光明”四个字,字迹模糊不清,字不大,长约23厘米,宽约18厘米。落款为民国十二年(1923),刘耀东题,字稍小。看来,想将朱垄山打造成一处景点,刘耀东不是一时兴起,至少在心中酝酿了十多年。
龟寿岩、石罄洞在仙叠岩的西面。从南山路望过去,朱垄山中间高,两端低,像一把平放的箭弓。如果说仙叠岩立在弓背上,那么龟寿岩、石罄洞就在西面弓尾处。上山有小道,但老纪也不知道岩石的具体位置,两个人只好在山上转悠,上上下下的寻找,渐近失望时,老纪说,上面有一个大石头,上去看看。我于是努力往上爬,突见一石壁,上刻一个大大的“千”字,喜不自禁,连忙呼叫老纪上来同看。慢慢才看清,石壁上从左到右刻着四个繁体大字“气象万千”,字比“磊落光明”大出一倍,只是长期被风雨驳蚀,四个字只有“千”字清晰可见,其它三个字已墨黑一片,但细致辨认也还能看清笔画。大字左旁竖写三行落款:癸酉秋刘耀东祝群题,字迹可辨。整个石刻字型端庄,笔力强劲。可惜字刻在离地三米多高处,不能丈量字体大小。仔细看石壁,高八九米,长二十多米,中有裂缝,将石壁切成好几块,远看像几个石头堆积在一起,但是否像县志说的崖形如龟,我没看出来。这应是一个平常的石壁,是刘耀东将之化平凡为神奇,也许这就是文化之魅力。
石罄洞在石壁上方。站在石壁背,顺山脊往东,约十来米,就见一个缩小版的仙叠岩,几个大石头上下堆积一起,成品字形。石间有洞,呈三角形,两面见光,一个人能从中爬过,但不能坐立。石头右壁平坦处,从右至左刻“透澈”两字,行楷,同样大气端庄,字大长宽皆约30厘米。刻字左边石壁,落款“光绪二十年甲午刘耀东题”,字迹清晰。绕石而行,石背后下刻“祝群讲学处”五个大字,字大长约40厘米,宽约23厘米,字迹模糊难以辨认。看着岩石,我像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,感觉真的不是一般的好。
从山上下来,人已疲惫不堪,无力继续登山,只好向亢五峰挥手说再见。回家的路上,人仍处在兴奋之中,但一个疑问也慢慢浮现脑际:光绪二十年,就是1894年,当时刘耀东才17岁,正是求学时光,怎么会去山上石刻?特别是“祝群讲学处”,下面没有落款,是否与“透澈”两字刻于同一时间?如果是,怎么说也不符合情理。因而回家后四处打电话与方家探讨,终于文友雷克丑传来一则刘耀东民国二十二年十月十五日(癸酉年八月廿六日)的日记:
“石罄洞景象极佳,乱以榛莽,未经点缀,遂使绝好之风景无人过问,此亦一大憾事也。石壁凡三层:下层最大,二层较宽,而高次之,其顶则石罄洞。于前日督工开辟,凿去乱石,遂四面可以通行,洞中之石凿去,遂两面透光。余于甲午之秋,曾登此山,思以“透澈”二字题于洞口,时以少年惧招物议,未敢刻也。迄今四十年,蓄之胸中,未暇及此,兹已将此石洞开辟,遂题“透澈”二字于洞之南,仍署光绪甲午之年,偿夙愿耳。复于北面题“祝群讲学处”五字,盖尝与友约盛夏于此,讲究旧业,实大好事也。第二层之壁题“气象万千”四字,登临之者,当不以余言为妄焉。自十九兴工,至今午毕工,其间因雨而停者二日,计用卅工,费银十馀圆。造成千年遗迹,亦大快意事矣,呵呵。八月廿六日。”
读后释然。“呵呵”两字尽显刘先生得意快乐之情,干了好事就是高兴啊!我去翻《疚庼日记》,又看到刘耀东民国十二年一月元日(癸亥年十一年廿五日)的日记:“予题三叠石‘磊落光明’四字,自谓恰切,千载之下,当有知音,昨日刻成,因偕长姊及内子往观,惜先君子已不及见,为可哀也。十二月廿五日午后记。”读刘耀东的日记犹读美文,真性情毕露,其石刻后的得意与兴奋跃然纸面。
终于去爬亢五峰了。去了朱垄山不去亢五峰,就像吃大餐吃了盘头而没吃到正菜,看大片只看片头没看到正片一样,心空空然有失落感。这天是阴天,灰蒙蒙有点冷,但我与朋友还是兴匆匆地出发了。亢五峰的位置在爬朱垄山时老纪已指点给我看,它就处在南田水库的南边,公路十黄线就从其脚下经过。当时我看到亢五峰时,心中不免有些失望,站在十黄线与南山线的交叉路口望过去,亢五峰的确不算高大,至少没有我想象中的高大;现在大山都郁郁苍苍,满山青翠,但亢五峰却是荒草萋萋,一片枯黄,没有一点大山的样子。
开始登山,小路弯弯曲曲往上延伸。山脚下是田园,稻谷早已收割,只稀稀落落种着些青菜。山上东一棵西一棵地栽着杨梅树,间隔比较疏,树比较小,刚栽上二三年,因而山下看不到绿色。树农很细心,趁着农闲在除草,培土,据说这几年南田杨梅卖得比较好,因而栽杨梅的人就多起来,成了一个新兴产业。不久的将来,亢五峰就会成为杨梅的重要生产基地。下山时我们才发现通往山顶是有路的,但我们上山时不知道,只顺着村民栽杨梅开辟的小道往上爬,爬着爬着,没有路了,山上长满狼萁及低矮的灌木,我与同伴就踩着狼萁往上爬。冬天爬山有好处,就是不用担心毒蛇,只管憋足劲往上走,爬不多久,山顶也就到了。
亢五峰其实是一个东西延伸的大山,山脊连绵起伏,东高西低。山顶上皆是岩石,像县志上说的,石如雉堞,但不呈紫红色,而皆为黑色。看得出山上常有人行走,山脊靠近主峰处被踩出一条小道,还有游人留下的桔子皮、矿泉水瓶。山脊不宽,两三米的样子,南北两边是悬崖峭壁,高几十米,稍稍探头观看,南面山下皆是黑黑的石壁。地名志里提到的“鬼洞”就在第二高峰的南面崖壁下,离地二三十米,高不可攀。当地人称之为“白羊洞”,说是旧时洞里藏着一个白羊精,有一天偷吃了一个叫水竹万人的公鸡。水竹万是不好惹的,学过闾山法,法术高强,大热天出去担盐,能施法拉一片云在自已头上遮阴;在大旱之日能作法求得瓢泼大雨。这个公鸡是水竹万用来谢师用的,这个白羊精不开眼,竟把它吃了。水竹万一怒之下请来天兵天将就要将它灭掉,白羊精也不是吃素的,双方斗智斗勇,最后白羊精被杀死,水竹万也因撬掉牙齿,失血而亡。据说整个洞壁呈紫红色,就是水竹万的牙齿血染红的。
抬头眺望,使人顿生豪情。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。站在山脚仰看,它是一座并不高大的山峰,站在山顶却发现其有君临天下的霸气。向远看,山峦烟色苍茫,层层叠叠,就像等待将军检阅的队伍。近看,群山就像低矮的小丘,前几天爬得我气喘吁吁的朱垄山,此时就像匍伏在脚下的犀牛;华盖山呢,绿意葱茏,就像一条长长的护城墙。大山之间,是广阔的田园与崭新的村庄,道路像一条条飘带,纵横交错,穿行其间。南田镇房屋俨然有序,欣欣向荣。向北看,山脚下的水库犹如深蓝的碧玉,赏心悦目,远处是正在建设的工地,机械往来,一片繁忙的景象。四周静悄悄的,没有鸟声,只有风吹过呜呜的声音,我看到一只白鹭在田园轻轻飞过。
走下山,我翻看刘耀东的《南田山志》,看到青田名士端木百禄的《亢王峰诗》:
何须钓渭与耕莘,
终古名山毓异人,
亢到郁离原有悔,
可知天子不能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