俗话说“画龙画虎难画骨”，在没有照相技术的年代，刻画传神的画作毕竟是极少数，常见肖像是雕版印刷的简笔画，其形象大多是倭瓜脸、肿泡眼再配以不同衣饰。我们对古人的画像的理解，全凭画师自由发挥、观众自行脑补，于是千人一面、千人千面。
左：北宋奚官像1 右：北宋奚官像2
（宋）李公麟《五马图》局部，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
来源：“展玩”微信公众号
左：宋濂像 右：王袆像
人物肖像，（明）王圻、王思义撰辑《三才图会》人物卷八，明万历原刊本，台湾‘中央’图书馆藏
刘基会是什么样子？没有原始影像留存，其形象一直在变化，从明初记载的伟丈夫到明末画像里的妇人貌，如今大部分影视剧里成了半人半仙，前后形象差异巨大。存世多件刘基画像，要么与当事人相隔年代久远，要么是抽象版画，都难以重现相貌。在此收集整理古今刘基形象资料以飨读者，一并提供画像出处，断无推翻当前刘基形象之意。
追根溯源，刘基相貌的关键词有“貌修伟”“虬髯”“电目”“犁（黧）眉”，如《明史》记载“基虬髯，貌修伟”、刘基次子刘璟说“虬髯电目”，明初刘基自号“犁眉公”。“貌修伟”“黧眉”较容易理解，但“虬髯”“电目”历来只有描述，未见具体形象，今以元明画作相似图像试加以描述。
修伟，也就是修长、伟岸，大致是高瘦，《明史·刘基》“基虬髯，貌修伟，慷慨有大节，论天下安危，义形于色。”1可作参照的是宋濂“状貌丰伟”，也就是又胖又高，《明史·宋濂传》“濂状貌丰伟，美须髯，视近而明，一黍上能作数字。”2
“虬髯”特征是蜷曲的络腮胡，刘基的“虬髯”应该是略微蜷曲、长髯及胸。但也有人认为虬髯必须是蜷曲程度极高的浓密胡子，这一观念恐怕是受戏剧道具的影响，如京剧里髯口“虬髯”即是“浓密蜷曲的二字髯，《野猪林》剧中的鲁智深戴虬髯，以表现其豪放不羁的性格。”3其实未必，就像卷发者，微卷也是卷，虬髯者也不必都像马克思、李世民那般大波浪卷，蜷曲过大反而不会太长。
左：卡尔·马克思 Karl Marx
来源：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
右：唐太宗李世民（局部），明刻《古先君臣图鉴》
来源：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
1、刘璟记录的虬髯。刘璟《像赞》“虬髯电目，探天根兮斡地轴。扶龙兴云，四方以肃。以生民休戚为忧喜，以大道晦明为荣辱。武功既成而文治未尽其用者，盖天耶？抑人也耶？——孤子仲璟拜赞”4这是对当时刘基画像的描述，也可以理解为刘璟对其父亲的描述。
2、洪武初胡子又黑又长。但到了洪武七年已是须发半白、老态龙钟。高明辉先生考证刘基《旅兴五十首》与王袆《次韵刘先生古诗十首》叶韵，均为洪武元年刘基、王袆等人一同返乡时途中所作5，王袆《次韵刘先生古诗十首》其八“先生括苍彦，长髯漆光黑”6。洪武七年（1374），刘基为宋濂次子宋璲送行，留有《送宋仲珩还金华序（并诗）》“予须发已白过大半，齿落什三四，左手顽不掉，耳聩，足踸踔不能趋”7。
3、时代相近的“长髯”记载。明代名臣方孝儒见过“秀目疏髯”的刘基遗像，他想像刘基参与朱元璋军机时“掀髯抚掌”。洪武二十四年 （1391），方孝儒为刘基长孙刘廌（字士端）送行诗《送刘士端归括苍》“是时中丞谋略精，指挥英杰江南平。掀髯抚掌谈世事，天子称善群臣惊。”诗中还有“青田宰木三十年，高皇仙驭亦宾天。国初故老尚谁在，几人事业图凌烟？忽见闻孙三叹息，秀目疏髯遗像逼。”8以此可见，刘基长髯及胸，才有“掀髯抚掌”的姿态。
4、元明时期的“虬髯”形象。南薰殿旧藏历代帝后像中，明成祖朱棣、宣宗朱瞻基便是长髯丰茂，微微蜷曲。另外，元代人对“虬髯”的理解也可能是长须，如元代刊本《至治新刊全相平话三国志》记载关羽“生得神眉、凤目、虬髯，面如紫玉，身长九尺”，但人物图像中却是长髯三缕。
左：明成祖坐像轴（局部） 右：明宣宗坐像轴Ⅱ（局部）
南薰殿旧藏历代帝后像，今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
《新刊全相平话三国志》上卷，元至治间新安虞氏刊本
来源：日本国立公文书馆
字面上的意思可以理解为目光明亮、炯炯有神。从《明史》多处刘基与宋濂的对比中可以看出，刘基的形象并非一般文弱书生，更接近豪侠，《宋濂传》“濂长基一岁，皆起东南，负重名。基雄迈有奇气，而濂自命儒者。”9明太祖朱元璋评价“濂，文人耳；基，峻隘。”10洪武十三年（1381），吴从善为悼念刘基长子刘琏而作《故参政刘君孟藻哀辞（有序）》“侍中丞若严父，夏日气屏息慄战于股。退见孟藻，煦如阳春。”11因此，刘基在个性上应该是豪迈又严厉的类型，目光深邃有神。
明太祖坐像轴
南薰殿旧藏历代帝后像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“电目”的形象可能和南薰殿旧藏明太祖朱元璋画像中相似。明太祖坐像原大图中，可以看到巩膜处加了白色颜料，眼睛显得亮晶晶，使得眼神更加凌厉。这种“电目”画法可能也是刘璟所赞画像的“电目”形态。
刘基在明初自号“犁眉公”，长子刘琏将其明初诗文收录在《犁眉公集》。“犁眉公”的“犁”，异体字为“犂”，与“黎”“黧”相通，但“黎”为黑色、“黧”为黄黑色12。古代有骏马“犁（黧）眉騧”，意为黑嘴、黄黑眉的黄马，李白诗有“朝策犁眉騧，举鞭力不堪。强扶愁疾向何处？角巾微服(步)尧祠南。”13《资治通鉴》“（姚）襄所乘骏马曰黧眉騧。”14刘基自号“犁眉公”有可能出自其谐音。刘基以“犁眉公”自号，实为借骏马自比“老骥伏枥”，当时须发皆白，但眉色漆黑或者黑黄。
从古代肖像的画面内容来看，全身画像称为“大影”，半身像称作“半身”15。明清刘基肖像至今仍有存世，但引用者往往不标年代、不加出处，让人难以分辨。在此，笔者试对部分常见刘基画像的出处及特点加以梳理。
正德本《诚意伯刘先生文集》插图
来源：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
最早的刘基肖像已无存，曾由刘基七世孙、翰林院世袭五经博士刘禄护送进京，明礼部《明功臣袭封底簿》记载“成化十八年，蒙钦依取祖遗像，刘禄亲送赴京。”16明初刻本《翊运录》、成化本《诚意伯刘先生文集》都没有刘基画像，明正德十四年（1519）处州知府林富主持刻印的《诚意伯刘先生文集》，收录刘璟《像赞》和《太师诚意伯文成刘公像》，这是当前存世最早的刘基画像。图中刘基头戴笼巾貂蝉梁冠，目光深邃，长髯及胸，手持笏板，身着朝服，很可能直接仿照最早遗像而来。这件画像也是此后嘉靖三十五年、隆庆元年等刘基文集中所附刘基画像的源头。
留存至今的明代刘基画像不多见，主要有青田保存的明代宫廷画师所作朝服大影、明末《三才图会》版画半身以及一件疑似明代半身绘本。
明代《刘基画像》，青田县刘伯温民俗文化传承协会藏
来源：刘伟津先生供图
1、明代宫廷画师所绘朝服大影。纸本设色，纵210厘米、横118厘米，画中人物眼睛半闭，虹膜颜色较浅，神情肃穆，长髯黧黄蜷曲，手持笏板。受黑色衣领的影响，络腮长髯看似只剩五缕。清乾隆年间，青田林坑刘氏宗亲将太公画像从南田故里请到林坑精心保管，奉为至宝，世代相传。画轴虽历经数百年，却因保管得当，颜色鲜亮如初。2010年10月，中央电视台《寻宝》栏目走进青田，林坑30余名刘氏后裔护送太公画像前往鉴定，栏目专家、故宫博物院古书画部副主任金运昌现场点评“这张画从绘画技法来看，也是非常高明的，用笔、用墨方面都达到相当高的水平，是典型的明代画像。”17该画也可见于2012年10月30日央视《国宝档案》栏目《明代刘基画像》节目。
（明）王圻、王思义撰辑《三才图会》人物卷八
万历三十七年原刊本，台湾“中央”图书馆藏
2、《三才图会》版画半身像。明末的刘基形象偏向阴柔、文弱。《三才图会》中就有一件相对常见的刘基像。《三才图会》又名《三才图说》，是由明文献学家、藏书家王圻、王思义父子撰写的百科式图录类书，成书于明万历三十五年（1607），传播较广泛。另有一件样貌相近册页中的刘基像，据传作者为明代宫廷画家沈俊，馆藏地点未详。该册页还有抄录王世贞诗《故开国辅运守正文臣资善大夫护军诚意伯赠太师刘文成公基》“有一冠貂蝉，白皙美眉姿。皎如张文成，不愧帝者师。”此外，明末四大高僧之一紫柏真可《跋证道歌》“汉留侯状如美妇人，本朝刘诚意亦状如妇人，然皆临大事，决大几，若镜中见眉目然，当世无舆等者。”18
姚品侯藏《明刘文成公伯温画像》
来源：《河北第一博物院半月刊》1934年，第58期
3、明朝半身像。1934年《河北第一博物院半月刊》第58期登载了一件姚品侯所藏刘基画像，绢本设色，左上角留有“刘青田”字样。画中人物衣饰为明代士大夫日常衣着，眉目疏朗，络腮长髯，该画作现藏地不详，疑似明代绘画作品。
4、《明良真像》半身像。1929年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曾寄藏一件《明良真像》册页，只可惜未留下影像，“本所消息：黄埔军官学校代校长何叙甫先生，昨将明良真像一厚册，寄藏本所……”19。澳门中濠典藏2017秋季艺术品拍卖会出现的《明良真像》册页20，其开本、人物与上述山大学寄藏一致，其中的刘基肖像与姚氏藏本衣着相似，但面貌差异较大。天津美术学院刘金库考证该《明良真像》（又名《明君良臣肖像册》）是晚明宫中之物，出于宫廷画家或画工之手，完成时间约在公元1607年至1662年之间。
左：（明末）佚名《明良真像》册页之刘基像
澳门中濠典藏2017秋季艺术品拍卖会 来源：艺狐在线
右：（清）顾见龙绘刘基像，藏中国历史博物馆
来源：《紫禁城》2009(2)插图
清代刘基像是当前较为常见的刘基形象，与明初记载已有较大不同。其原因是明末以来《英烈传》《烧饼歌》等传说故事的广泛传播，刘基在民间已被神化为呼风唤雨、料事如神的开国军师，与史料记载差异非常大。
1、顾见龙绘半身。清初宫廷画家顾见龙，该画和上述姚品侯旧藏画像衣着相似，但神态、气质、面貌差异较大。民国时期裴景福《壮陶阁书画录》中著录顾见龙绘《明代君臣四十像》册，今藏于中国历史博物馆。
左：（清）上官周《晚笑堂竹庄画传》
来源：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
右：（清）佚名《历代名臣像解》
来源：《中国历代帝王名臣像真迹》，河北美术出版社
左：（清）冷枚《明代开国十二功臣小像》，苏宁美术馆藏 来源：网络
右：（清）顾沅辑录、孔莲卿绘像《古圣贤像传略》卷十三，道光印本 来源：国家图书馆
2、《晚笑堂画传》版大影。《晚笑堂画传》是享有盛名的清代人物画谱，作者上官周是康熙、乾隆时期著名画家。该画谱的《明太祖功臣图》中就有刘基像，后世多件刘基画像从中衍生而来。在衍生画像中，清初民间画师《历代名臣像解》的刘基像常见于各类媒体，经常被误标为明代宫廷画。
当今的刘基形象延续明末、清代画像样貌，同时受到志怪小说和民间故事的影响，与明初记载的刘基形象已大相径庭。
左：设计样稿 右：成品
刘则宽影集 来源：墨痕先生供图
1、刘基庙塑像。刘基庙在南田华盖山南麓，建于明天顺三年（1459），是浙江省内少数由皇帝敕建的家庙之一，2001年被列入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刘基庙中的塑像历经多次变革，当前供奉的塑像始于1982年，由温州陶瓷艺术研究所根据《明太祖功臣图》《刘文成公授经图》等式样重塑，内部造料为石膏、水泥、钢筋，外涂国画颜料、清漆等材料。另有青田、瑞安、苍南等地后裔兴建的刘基庙塑像，出现时间较迟，在此不赘。
左：1982年迎接刘基塑像实况 来源：墨痕先生供图
右：刘基庙坐像翻修前后 来源：网络图
2、影视剧中神化的“刘伯温”。以刘伯温为主角的影视剧无一例外都是架空历史的戏说，和史书中记载的刘基生平事迹差异巨大。上世纪末，刘基后裔、国民党少将刘兆祥（佑忠）晚年从台湾回故乡南田居住，就与族人谈及戏剧、影视作品中将刘伯温神化的现象21。当时热播的193集古装武侠剧《刘伯温传奇》，由梁凯程导演、张复建主演，剧中的刘伯温上知天文、下知地理，精于易卦，预测未来，为官体恤民苦，处事刚正不阿。另有2007年鲍国安主演的20集电视剧《帝师刘伯温》，2015年何冰主演的40集电视剧《神机妙算刘伯温》等均是类似。
近年来，也有出现未被神化的“刘伯温”，如2022年高希希、赵立军执导的45集连续剧《山河月明》，剧中的刘基处于明朝开国后“飞鸟尽、良弓藏”的落魄状态。剧中的刘基戏份不多，其饰演者王劲松无法充分发挥“老戏骨”演技。虽然该剧虚构了刘基与姚广孝的多次会面交谈，改编了刘基死亡时间、地点，但对刘基死亡过程参考了《明史》记载的涂节告发胡惟庸指使他人毒杀刘基，这是以前影视剧未曾出现的内容。
3、当代画像。当代新出刘基画像较多，难以一一列举。在刘基后裔中，农民画家刘守群按刘兆祥嘱托，以刘基生平事迹为基础，绘著出版多本图文并茂的“史画”刘伯温画册。另一位刘基后裔墨痕先生是美术老师，也创作过一批刘基家族肖像画。
笔者发现《中国历代名将图典》种有一件形象特殊的刘基画像，该像衣饰虽然羽扇纶巾，但样貌魁梧彪悍，络腮胡须蜷曲张扬，这是将刘基“貌修伟”和“虬髯”的特点做了重点刻画。作者是苏州画家苏文（本名王虎官），他在序言中说“每像皆以史料为据，苦思冥想，欲肖形传神，使人一望如睹其生时。”22
苏文《刘基像》
来源：《中国历代名将图典》，天津杨柳青画社出版社
民间传说的“刘伯温”形象早已深入人心，但真实的刘基就像1959年7月毛泽东与周小舟等人对话“世上没有先识先觉，没有什么前知五百年、后知五百年的刘伯温。无非是多谋善断，留有余地。”23揆诸史实，也可以确定刘基是高个子、体型瘦削，眉色黑黄，目光深邃，络腮长须带蜷曲，一副豪迈气息，并非文弱书生。笔者整理刘基相貌资料，是因不会画画又想利用AI绘画，并非驳斥历来各种画作不准，仅为刻画刘基形象提供一点素材和依据。
左：刘伯温故里景区LOGO 来源：网络
右：刘基庙广场铜像 来源：网络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