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正德八年(1513年)十二月,在刘伯温去世138年之后,应刘伯温九世孙刘瑜的请求,明王朝追赠刘伯温为太师,谥“文成”,并下诏说,“基在国初,运筹帷幄,功比汉之子房,其赐谥如之。”言明刘伯温的谥号是比照汉初三杰之一张良故事。张良于吕后二年(公元前186年)病故,汉王朝谥其为“文成侯”。这就不免让人好奇,为什么刘氏后裔过了138年才要求王朝赐谥?“文成”到底是什么意思?这个谥号在明王朝的谥号体系中地位如何,是不是排第一?
始于周终于清的古代谥号制度,其实就是皇帝给重要人物取一个官方“绰号”的制度,也称“易名典”,有美谥、平谥、恶谥三种,是官方褒贬人物的一个重要方式,也是规范上层人物行为的重要手段之一,相传始于周公。明朝的谥号制度基本沿袭前代,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点:一是终明十六朝无一恶谥,只剩美谥和平谥,取消了谥号褒贬人物的功能,将之变为帝国颁发的“荣誉证书”,用以笼络人心。二是沿唐宋旧制,一般三品以上官员才具获谥的资格,但非人人都有,特别是三品官获谥的比例不高。此外,对一些有突出贡献或社会评价很高的四品及以下官员,王朝也会给予“特谥”。三是有较为严格的字数规定,皇帝十七字,皇后十三字,皇妃、东宫、东宫妃二字,亲王一字,郡王二字,文武大臣二字。明代官员获得谥号,必需要经过礼部、内阁、翰林院、吏部或兵部等部门审核。具体说,三品以上大臣或具特殊贡献、品行的低级官员卒后,由相关部门或家人向礼部提出申请,礼部进行初筛认可后,由礼部向皇帝打报告,皇帝批准后就可以进入取谥号的流程了。先由吏部或兵部考察官员的品行和业绩,形成报告,交礼科给事中根据生平事迹定上、中、下三个等级,再送翰林院拟谥,一般每人拟有两个谥号,并做出谥议,报礼部复议批准,由礼部报内阁,内阁大学士初步确定后,送交皇帝做最终决定。
刘伯温的九世孙刘瑜于弘治十五年七月(1502年)获得了处州卫指挥使的世袭职位,这是正三品的高官。《明孝宗实录》载,“录开国功臣前诚意伯刘基之九世孙瑜,为浙江处州卫指挥使,仍世袭。从给事中吴仕伟言也。”从这项记载来看,刘瑜获指挥使的三品世袭官职,完全是因为吴仕伟的建言。吴仕伟,宣平人(属处州府),生卒年不详,弘治三年(1490年)庚戌科第二甲第八十七名进士出身,弘治六年十二月礼科给事中,弘治十五年三月升任礼科右给事中。在明朝,这职位属于官小权大的重要岗位,说话极具份量。那么吴仕伟到底对皇帝说了什么呢?
据《资治通鉴纲目三编》载:“秋七月录刘基后裔世袭指挥使。先是景泰中录基七世孙禄与顔、孟二氏后并为翰林五经博士,至是给事中吴仕伟言诚意伯乃功臣,其后不当为博士,乃命其九世孙瑜为处州卫指挥使予世袭。”《宣平县志》载:“吴仕伟,历官礼科都给事……,疏复诚意伯爵。”据此,可以看出吴仕伟是要求皇帝恢复世袭诚意伯的爵位,皇帝打了个折,给了刘瑜世袭处州卫指挥使。尽管吴仕伟的上疏仅获得了部分的成功,但这对于刘氏家族来说,意义重大,从此回归大明王朝的政治舞台。
其实在这之前,另一位处州籍官员也曾上疏提出类似的要求,据《明孝宗实录》弘治元年(1488年)十月条目载:“工部主事陶嵩言国初诚意伯刘基为太祖高皇帝翊运元勋,请如汉宣帝复高祖功臣、安帝复光武功臣封爵故事,绍封其应嗣子孙以崇报功德,不果行。”可能是时候不到,也可能是工部主事的官位太小,这次的结果是“不果行”。陶嵩的“不果行”,到吴仕伟的部分成功,刘氏家族走过了一条漫长、艰难的“复爵之路”。见下表:
由上表可以看出,在一位又一位家乡官员的帮助下,刘伯温在去世后156年终于集齐了赠太师、谥文成、配享太庙、世袭诚意伯的巨大荣耀。如今我们已经很难了解这些官员与刘氏家族到底有什么样的交情,但他们的目标很明确,即为刘氏请世爵,涉及现实利益,应该不仅仅是仰慕刘伯温而已。而明王朝的算计也是小心翼翼,把挤牙膏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,在耗费了75年,经历了五位皇帝之后,李瑜给予了最后关键性的帮助,终于达成了目标。
李瑜的帮助虽然关键,但如果没有刘瑜为刘伯温请谥及祠额作为铺垫,结果可能仍难预料。明王朝以谥号笼络人心,其公平与否也极为官僚集团所重视。到了万历元年,王朝甚至下达:“大臣应得谥者,礼部仍广加咨询,稽核名实,间有应谥而未经题请,及曾题请而未蒙赐谥者,不论远近,许各该抚按及科道官从公举奏,礼部酌议题覆补给。”的正式命令。然而,当时的现实情况是,洪武朝的文臣获谥的还仅王袆一人,一个正五品翰林待制,一个小臣。这对于王朝叙事来说,是一个巨大的缺失。此外,给予明初最重要、惟一没有被定罪的开国文官功臣刘伯温什么谥号,事关文官在大明建国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评价,事关文官集团的整体利益。这就迫使文官集团和皇帝必须要慎重确认刘伯温的功绩,梳理王朝建立时期的历史叙事,断然不能如前两次请袭爵一般,敷衍了事。刘瑜的行动取得了巨大的成功,刘伯温不仅得谥“文成”,赐祠额“翊运”,还获赠“太师”的至高荣誉。明朝廷更是在诰书中声明,朱元璋与刘伯温乃是“明良之载遇”,是风云际会,刘伯温有“渡江策士无双,开国文臣第一”的崇高地位。“明良之遇”就必须要打造君明臣贤的传统佳话,树立君臣相得的典范,在这种情况下,当李瑜搬出朱元璋对刘璟说的那句“我的子孙享无穷天下,尔老子的子孙享无穷爵禄”时,袭爵、配享太庙,似乎一切都已顺理成章。
明朝学者、藏书家薛应旂在《拟追谥诚意伯刘基文成侯嗣孙谢表》①中以刘瑜的口吻说:“伏蒙圣恩,追谥臣祖基为文成侯者……谓臣祖翊运开先,庶乎经天纬地,摧坚抚顺,允矣立政安民,禄食虽享于生前,宠锡未加于身后,易名以谥涣号文成,进伯为侯,鼎新武秩,光腾诏旨宠溢祝辞”。此文为薛应旂就读南京国子监时的应试文章。依据井良俊的研究,薛应旂大致于1530年—1534年就读国子监,1534年秋闱时考中举人,次年中进士。此时距刘伯温获谥尚不足20年,但该文却有两处明显的错误:一是误以为刘伯温的谥号与张良一样为“文成侯”;二是误将“文成”理解为“经天纬地,立政安民”。
▲上海古藉出版社《续修四库全书:方山薛先生全集》卷二所载的《拟追谥诚意伯刘基文成侯嗣孙谢表》书影
先来谈第一点,明王朝确实明确表示“功比汉之子房,赐谥如之”,“文成”之谥是依张良故事而来,但是明代的谥号制度已与汉代大为不同。汉制非侯不谥,且单字谥占绝大多数,如萧河谥“文终侯”,曹参谥“懿侯”,周勃、王陵谥“武侯”。明代例三品以上官员有获谥资格,有爵者班在一品之上,自然也有获得谥号的资格,但谥号不再带有爵位。所以刘伯温的谥号,即不是“文成伯”,也不是“文成侯”,而是“文成”。“进伯为侯,鼎新武秩”就更无从谈起了。
▲图为明代吴讷的《文体明辨序说》书影,该书将“谥议”做为一种专门文体分类
其二,薛认为“文成”之意为“经天纬地,立政安民”。据《逸周书·谥法解》,“经纬天地曰文,道德博闻曰文,学勤好问曰文,慈惠爱民曰文,愍民惠礼曰文,锡民爵位曰文”。到了明代,谥号中“文”的含义有增损。据郭良翰的《明谥纪汇编》,“文”的释义有十五条,见下表:
另据鲍应鳌编著的《明臣谥考》,明代大臣可用的释义有“经纬天地、修德来远、勤学好问、道德博闻、慈惠爱民、敏而好学、愍民惠礼、刚柔相济、忠信接礼、修治班制、施而中理”等十一条释义,即上表中加粗项,其中确实有“经纬天地”或“经天纬地”释义。但可用不代表就一定要用,事实上终明十六朝,没有一个大臣谥号中的“文”字释义为“经纬天地”。据王世贞《弇山堂别集》载,只有明成祖的谥号“启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”中的“文”使用“经天纬地”的释义。前文已提到,明代的大臣获得谥号,需要由翰林院拟谥,并写出“谥议”,这个谥议就是解释谥号的意思和理由,列明采用哪条或哪几条释义。如《姜维议谥赵云》:
笔者想尽办法也没有找到明代写的“谥议”文,还好明代关于谥法著录众多,如王世贞《弇山堂别集》、孙能传《谥法纂》、叶秉敬《谥考》、郑汝璧《明臣谥类抄》、郭良翰《明谥纪汇编》等等。其中以鲍应鳌《明臣谥汇考》最为详备。《四库题要》说:“是书载明代文武诸臣赠谥,与钦定《明史》各传俱相符合。首载各谥释义,为当时礼官体例。而所列诸谥,如某人谥某字,皆分注当日定谥取义之文於下,使观者具知其所以然。较他家所记,独有根据……最后列《考误》一篇,凡五十七人,皆据官册以正野史、文集之讹。其中多有无谥而昌称谥某者,亦有字相同异,美恶顿殊者。或诡词假借,或传写舛谬,外人无从而知。非应鼇身为礼官,亲检故籍,不能一一釐正也。其於一代易名之典,可云精核矣。”完全肯定了该书的价值,说他是“亲检故籍,一一釐正”,即是直接从内阁档案中抄出来的。刘基,诚意伯赠太师,正德年谥,修治班制 安民立政,浙江青田人。王守仁,新建伯赠候,隆庆年谥,勤学好问 安民立政,浙江余姚人。无疑,明王朝给刘伯温的“文成”为“修治班制 安民立政”之意,王阳明的“文成”则为“勤学好问 安民立政”。薛应旂之误,应与他长期在地方为官,从未任职京城,无缘得见内阁档案有关。 “文”字的“修治班制”释义,源自苏洵所著《谥法》,苏洵引《礼记·檀弓下第四》为注:卫公叔枝卒,其子戌请谥于君,君曰:昔者卫国凶饥,夫子为粥与国之饿者,是不亦惠乎?昔者卫国有难,夫子以其死卫寡人,不亦贞乎?夫子听卫国之政,修其班制,以与四邻交,卫国之社稷不辱不亦文乎?故谓夫子贞惠文子。郑玄注:“班制,谓尊卑之差”。“修其班制”就是制订服务于皇帝统治的“尊卑等级”制度,即恢复“以礼治国”的制度。《左传》说“太上有立德,其次有立功,其次有立言”是为“三不朽”,孙颖达注:“立德,谓创制垂法,博施济众”。谥法中的“修治班制”所强调的就是“创制垂法”,也就是所谓的“太上立德”。雷克丑先生曾多次提醒笔者:“修治班制”就是讲立德。其言不虚。以今天的眼光来看,强调“尊卑等级”的“以礼治国”已不是什么好的东西了,但于封建王朝而言,这却是极其重要的根本制度,也许是维系王朝统治最重要的东西。由此可见明王朝对刘伯温贡献的高度肯定。
自唐宋以后,官员谥号均以“文”字谥为贵,这与文官集团的兴起,成为王朝的实际控制者密切相关。一般认为带“文”字的谥号中,又以“文正”最美。如《弇山堂别集》即以“文正”列二字谥第一,“文贞”次之,“文成”再次之。《明谥纪汇编》说:“文臣美谥至文正而极,故宋惟范仲淹、司马光足以当之,我国百余年不轻以授人。”“文正”初现于宋朝,宋初原为“文贞”,曾谥名相李昉、王旦,宋仁宗赵桢继位后,为避讳改称“文正”,首谥王曾,其次谥范仲淹,又改宋初李昉、王旦谥号“文贞”为“文正”。“文正”之所以被认为是至美之谥,大抵源自司马光在《论夏竦谥状》中说:“今乃谥以‘文正’二者,谥之至美,无以复加。”此论在宋代成为文人公认。由此也可以推知,宋人说“文正”为至美之谥,实际上就是认为“文贞”为至美之谥。然而,入明之后,“贞”字不再避讳,“文贞”“文正”并存,何为最美,似乎又可以讨论了。
事实上,有明一代从未给谥号定出等级,也从未制订过详细的谥号制度,规定何种人需给何种谥号,某人赐何谥完全出自经办的翰林、内阁、皇帝数人的偏好。同时,据《明谥纪汇编》,“宋朝谥议甚严,多覆议驳正,我朝此例不闻矣。”可知驳谥等公开讨论环节在明代消失了。讨论环节的消失,便难有公认。“文正”“文贞”并存;决策圈小,内阁档案外人难以获知;公开讨论环节缺失,没有社会公论等数因并用,使得明代文人集团对何谥为最,存在一定的分歧。如以下各著作对谥号的排序:郭、鲍将“文成”排最前,“文正”次之;王将“文正”列第一,“文成”次之。事实上,郭、鲍虽将“文成”列为第一,但从他们的议论来看,他们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认同“文正”之谥为至美之谥的说法。然而,明代“文正”首谥于李东阳,而李东阳能不能当此谥号,在当时的文人群体中存在巨大争议。《明臣谥纪汇编》载:“李东阳与刘瑾善,瑾欲害杨公一清,东阳力救之,杨深德焉。会东阳病亟将不起,一清偕同列梁储、靳贵就问,东阳以谥为忧。一清等曰:国朝以来,文臣未有谥文正者,请以谥公可乎?东阳即于床上顿首谢之。”并评论说:“李公之在内阁贪位恋禄,媚附权奸……乃反得谥为‘文正’,蔽於党,与之私,如天下後世公论何?”郭良翰此说当然是有失偏颇的,李东阳正身立朝,忍辱负重,是一位贤良大臣。无奈“天下荫受其庇,而气节之士多非之”。首谥之人即有如此之大的争议,那“文正”的地位在明代自然就会有所动摇。沿着这个思路,我们也不妨再看一两个谥号所谥之人的份量。终明十六朝“文成”“文正”均仅二人得谥。“文成”前面已列,“文正”如下:李东阳、谢迁相较于刘伯温、王阳明,无论是勋业、文章,还是在当时或后世的影响力,都应该稍逊一些。如此,郭、鲍将“文成”列为第一是有道理的。当然,无论何谥第一,在有明一代“文成”作为“数一数二”的最高等级谥号,是没有任何疑义的。
①注:笔者先疑此文真伪,查证《方山薛先生文集》中又确有此文,后高明辉先生提醒此为薛应旂在国子监读书时的应试之作,方恍然大悟。